蓝色的浪漫:帕拉迪奥
如果说维罗纳可以比作人见人爱的朱丽叶,那维琴察就应该比作被遗忘的罗密欧。相对于人山人海的维罗纳,维琴察就冷清多了。维琴察作为维内托地区的内陆中心,在历史上曾经是维罗纳的“上级”城市。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按照有些英美建筑史家的看法,这个“之一”也应该去掉)安德烈•帕拉迪奥(Andrea Palladio,帕拉迪奥的重音在“拉”上,开始的时候按照英文习惯读,后来到了维琴察才跟着人家改了过来)的根据地。圣彼得大教堂无疑是文艺复兴建筑的顶峰,但以人文主义为旗帜的文艺复兴毕竟不是为教会所存在,古典建筑语言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这里面的佼佼者就是帕拉迪奥。帕拉迪奥从做砖瓦匠和石匠学徒开始,最终成为建筑师。帕拉迪奥是直到现代以前为数不多但又功成名就的不以大型公共建筑出名、而以中小民居出名的建筑师,他将古希腊和罗马的神庙建筑语言的精华引入乡间民居,取古典形制之典雅、凝练,又不流于奢华、庸俗,受到崇尚古典的英美中产阶级的特别赏识。他的作品全部在维内托地区,主要在维琴察附近和不远的威尼斯。他的拿手之作在于将希腊、罗马神庙的廊柱和山墙用于民居的立面,采用对称甚至希腊十字平面,用高大的、贯通两层的巨柱式增强气势,并常常将建筑造在高台上,一方面避开维内托地区很高的地下水位,另一方面进一步增强建筑的气势。
成名后的帕拉迪奥到威尼斯地区继续施展,将古典建筑语言的娴熟地运用到府邸、教堂。但他也是现代剧场建筑的创始人。希腊时代就有剧场建筑,通常是半圆的,观众席围绕着圆心的舞台。罗马时代将希腊半圆形剧场进一步发展成圆形剧场,但更重要的是,将希腊时代依山而建的半圆剧场改称平地建起来的独立建筑,这样可以在任何地方建造对罗马人生活十分重要的剧场。但希腊、罗马的剧场都是露天的,受天气影响很大。帕拉迪奥按古代半圆形剧场的形制,设计了欧洲第一个室内剧场奥林匹克剧院(Teatro Olympico)。这也是罗马时代后第一个专业剧场,是现代剧场的雏形。剧场不是简单地把一个传统半圆形剧场盖上一个屋顶了事,而是设计了建筑前的院落、花园,建筑内功观众在开幕前和幕间休息、社交的豪华大厅,对剧场进出的人流设计也作了精心考虑。在剧场里,帕拉迪奥按照传统设计了半圆形层层升高的观众席,台口周边自然不满了精美的雕刻,舞台有幕布和两侧的演员进出口,背景用透视原理制造了很深的纵深感,即使在观众席的背后,帕拉迪奥也设计了一个装饰性的连环拱廊,廊顶上站立着众多古代英雄豪杰、才子佳人。奥林匹克剧院至今依然在使用,这里也是世界奥林匹克协会的所在地,不过这和国际奥委会没有关系,这是世界各地奥林匹克剧院的组织。
帕拉迪奥既动手又动口,写就了《建筑四书》(I Quattro Libri dell'Architettura ),其中第二卷毫不谦虚地全部用来把自己的作品详尽地吹嘘一通。在崇尚古典的英国,《建筑四书》成为英国建筑师学习古典建筑的经典,18、19世纪英国建筑盛行帕拉迪奥风格,成为英国新古典主义流派的主流。帕拉迪奥的建筑思想也随着英国舰队的坚船利炮传播到世界,尤其是美国。白宫、最高法院、国会大厦还有数不尽的美国各级政府建筑,很多有浓重的帕拉迪奥风格的痕迹。美国的开国元老之一杰佛逊崇尚罗马的共和思想,以帕拉迪奥的风格设计了Monticello和弗吉尼亚大学。帕拉迪奥风格最典型的代表则是华盛顿杰佛逊纪念堂,波多马克河边如云的樱花从中,洁白的杰佛逊纪念堂圆厅相信是人们很熟悉的一个景象。帕拉迪奥对英美建筑的影响之深,以至于英美很多人只知道帕拉迪奥,不知还有Alberti、Serlio、Vignola等其他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理论大师。
文艺复兴之前,建筑大多由工匠所建,没有专门的建筑师统一设计。大多数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师都是画家、雕刻家改行客串的,帕拉迪奥以专业设计建筑为生的,可算是现代职业建筑师的始祖了。有趣的是,帕拉迪奥制定了很多建筑规则,但在自己的书中也传播不要墨守成规的思想。帕拉迪奥身体力行,自己从来就不大遵守自己的规则,而且创造性地将古典形制打乱、重新组合,使古典建筑语言为我所用,导致所谓mannerism(不知道准确的译名是什么?字典上说是“风格主义”或者“矫饰主义”,觉得译得有点奇奇怪怪的),成为日后巴罗克风格的先声。他设计的维琴察市政厅就是一个典型。这是中心广场边上一个很长的建筑,是本地统治家族聚会商讨政事的地方。帕拉迪奥的任务不是全新设计,而是为原有的呆板长方盒子加一个亮丽的外壳,这在文艺复兴时代是很流行的做法,毕竟那是生产力水平不高,不舍得轻易拆除尚好的原有建筑。帕拉迪奥设计了一个双层连环拱廊,将很长的立面分割成一个一个小开间,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对每个开间内则创造性地用两对小的双立柱进一步分割,形成两个“两平一拱”的三个次开间的所谓“帕拉迪奥母题”(Palladio motif),大大生动了立面,避免了一味单柱连续拱容易造成的过度的水平感和过度重复造成的琐碎感,也可以通过调整“两平”的宽度来适应不同开间大小的需要,而不丧失整体的统一性和节律。事实上,建筑两端的开间比中间的要小,侧面的短立面的开间也小,但视觉上的统一感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墙角用一束大柱处理,完美地为水平的乐句划下了句号,也掩饰了墙角其实不是直角的难处。拱的两肩上的圆窗使立面虚虚实实,进一步减轻了视觉上的重量。双立柱和连续拱使立面具有强烈的光与影效应,具有强烈的韵律感,而拱顶上的小雕刻则是这韵律中的一个小小的调皮的滑音。尽管拱和柱式都是古典的,但这种组合不是。这是mannerism的一个特征。
但帕拉迪奥在维琴察最出名的建筑不是奥林匹克剧院,也不是市政厅,而是郊外的“圆厅”别墅(Villa Rotonda),这也是Montecello和杰佛逊纪念堂的原型。文艺复兴是一个理性的时代,人们确信完美的圆形是上帝的象征,代表着智慧、稳定、和谐和宇宙万物的秩序。罗马万神庙的圆形平面挑逗了建筑师一千年,直到帕拉迪奥冲破常规,将圆形平面用于住宅建筑,这就是圆厅。这不是象牙塔里极尽华贵的宫殿,而是帕拉迪奥为维琴察的一个老地主设计的住宅。地主地主,就是要住在自己的地里的主。在绿油油的玉米地中间,远近群山温柔地起伏,眼前则矗立着红顶的圆厅。不知道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人是不是有天圆地方的说法,要用一个词形容圆厅,还就是天圆地方。这是一座圆形主体的不大的建筑,四面有四个对称的希腊神庙式的列柱山墙立面。整个建筑建造在石砌的高台上,高台又在小土包上,从四外看来,圆厅像鹤立鸡群一样,卓尔不群,但又和左近的邻居和谐共处,其乐融融。铁花大门里,是一条长长的坡道,两侧是古老的石砌挡土墙,墙顶站立着很多古老的雕像,好像在欢迎来客,又好像在打量你。花园不大,不豪华,这样反而和周围的田野很相配。这是一种脱离尘世但不傲慢的超然,是一种精巧但不做作的典雅,是一种充满智慧但不教训人的睿智。这里至今依然是私人的,主人还有时住在这里,所以每星期室内只开放一天,但花园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开放两个小时,中午是长长午休的时间。意大利人的午休时间是雷打不动的,上帝亲自来了也得等午休过了在说。帕拉迪奥建筑的外观相对朴素,室内的壁画才华丽无比。我们没有赶上室内开放的日子,只好存憾。
离圆厅不远,是Villa Valmanara。这里是富庶的地方,villa很多,但这个Villa Valmanara有点特别,以围墙上的小矮人著称。传说有一个公主,自小矮小。父母为了不使她伤心,在她周围只用矮人作仆人、厨师、花匠。有一天矮公主长大了,偶然看到一个白马王子策马经过,芳心大动,偷偷跑出去追寻自己的爱人,结果发现自己是一个矮人,不能得到王子的欢心,伤心之下,自杀了。为了惩戒,公主府上所有的仆人、花匠、厨师什么的全都变成石头人,世世代代站立在墙头上,忏悔自己的过失,告诫路人。当然,这只是关于墙头矮人的众多传说中最浪漫的一个版本。不管怎么样,这里有很大的一个花园,花园比圆厅那里大而且豪华。一眼望出去,四外都是浓绿的葡萄园,偶尔草坡上滚过洁白的山羊,不远的小山头上修道院里紧一声慢一声的钟声飘过来,很有小资情调。
园厅是帕拉迪奥最有名的villa建筑,但这其实不是他最典型的villa建筑。帕拉迪奥开创了意大利villa的一个时代,但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具体来说就是所谓的farm-villa,直译为农田villa。这和科摩湖边上的豪华庄园villa不一样,是维内托地区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维内托地区最重要的城市无疑是威尼斯。威尼斯不仅是一个水城,还是一个岛城。随着威尼斯势力的扩展,威尼斯巨商富贾们开始不再满足于局促的岛上生活,开始向“蛮荒”的陆地上扩展,维内托平原上因此villa四起。这些新贵们四处购置土地,成为地主,villa常常就在自己的田地中间。很多早期的地主自己也干农活,所以villa既有华丽恢宏的一面,也有实用的一面。这个特色构成了farm-villa与众不同的特点。园厅至今处在玉米地的环抱之中,不过园厅在建筑上没有突出farm-villa的特色,反而是在维琴察周边的乡野里的帕拉迪奥villa更加具有farm-villa的特点, Villa Emo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Villa Emo位于维琴察东北20来公里处的小村Fanzolo di Vedelago,这是帕拉迪奥在1559年为威尼斯的Emo家族建造的,1565年建成。比较特别的是,这个villa一直在Emo家族手中流传下来,一直到2004年才出手,现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这个villa和园厅不同,中间是常规的帕拉迪奥式的神庙式的柱廊-山墙立面,但两侧是一字展开的连拱柱廊立面的低矮平房,原先是作为堆放农具、圈养牛马的地方,现在也改成辅助的起居空间。帕拉迪奥的神奇在于不是简单地把粗陋的农家空间塞到眼不见为净的角落,而是将华丽和实用有机地统一了起来,不光解决了住宿和农活的问题,还通过特别宽大典雅的正面营造了宏大的气派。这是典型的帕拉迪奥“五段式”比例,中间的主体占1/5的宽度,两翼各占2/5的宽度。很多采用类似的五段式立面的建筑后来都被称为帕拉迪奥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国会大厦和北京人民大会堂也是帕拉迪奥风格的。帕拉迪奥喜欢用很长的连拱柱廊来强调韵律感,中间高台上的高大列柱更是韵律的高潮,而雕花的山墙则是韵律的最高音,谁说建筑不是凝固的音乐呢?两侧的连拱柱廊和平房之间的空间据说是当年打谷的地方,这一定是历史上最豪华的打谷场了。中央里面的柱廊一反常态地是缩进去的,增加了进深感。比较特别的是,大楼梯没有常规的台阶,而是一个大斜坡。
四百多年后,Villa Emo早已脱离了农家的根,周围现在是一个很大但相对简单的意大利花园。我们来得早了,villa还没有开门,于是在周围小村里转转。加拿大已经很少看到村庄,农家大多散居在自己的田园里。但维内托的小村和中国也不一样,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一大片园子,而不是家家户户墙靠墙。夏天,农忙还没有到,人们都到海边度假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在小街上走动,看到我们两个中国面孔很惊奇,大概除了电影里还没有见到过真实的中国人。我们对一个老汉说bonjurno,更是把老汉惊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总算开门了,进去只有一个很老的老太太看门,一身黑,就像电影里一样。说是室内不能拍照,但根本没人管。我不用闪光灯,闪光灯对壁画、油画什么的很伤,但利用自然光拍照不让我拍,没有道理嘛。这是帕拉迪奥较晚的作品,设计已经炉火纯青。室内非常高敞明亮,宽大的前门和后门直通,在闷热的维内托夏天十分凉爽。房间分割不像园厅那样异类,而是十分工整。墙上和天花板上照例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壁画,据说很有名,我们也没有看出来有什么特别,反正是神话故事。
帕拉迪奥的villa基本上都在维琴察周围七八十公里范围内,下一个目标就是名气更大的Villa Barbaro。Barbaro家族也是威尼斯的豪门,说起来比Emo家族还要牛,Villa Emo的那块地还是Emo家族从Barbaro家族买来的。在帕拉迪奥的时代,丹尼尔•巴巴罗曾经是威尼斯派往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宫廷里的大使,他本人是一个大主教,也是一个学者,曾把古罗马建筑大家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翻译成当代文字,成为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思想的重要源泉。弟弟马克安东尼奥•巴巴罗是派往法国路易十四宫廷里的大使,后又被派往东方正在崛起的土耳其担任大使。弟弟的学问没有哥哥大,但也是小有成就的雕刻家和建筑爱好者,在伊斯坦布尔曾记录了那里辉煌的建筑和文化,成为今天人们研究拜占庭文化的重要依据。
丹尼尔和马克安东尼奥在父亲死后,共同继承了在Maser的遗产。兄弟俩和帕拉迪奥是好朋友,维特鲁维原著中的插图已经失传,丹尼尔的《建筑十书》译本就是请帕拉迪奥插图的。当兄弟俩决定在Maser旧址上重建,自然想到了帕拉迪奥,帕拉迪奥也不负众望,交出了一代杰作,今天也成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
Villa Barbaro比Villa Emo还要早,1549年开始建造,1558年完成。总体布局和Villa Emo一样,也是五段式水平展开。不同的是,如果说Villa Emo是简朴的典雅的话,Villa Barbaro就是华丽的壮美。庄重的多力克柱式被灵秀的爱奥尼克柱式代替,两端的角楼屋顶采用两百年后才出现的巴洛克弧线山墙,山墙上是一个大大的日晷,连拱之间则是安放雕刻的壁龛。Villa Barbaro的中央段比较小,只够布置客厅和休息厅,但两侧的侧翼是两层的,上层是起居空间,下层才是堆放农具和圈养牛马的地方。villa的背后有一个半圆形照壁,照壁上充满安放雕刻的壁龛,还围着一个水池。有意思的是,据说照壁和雕刻是出自马克安东尼奥的手笔。
和在平原上的Villa Emo不同,Villa Barbaro在山脚下依山而建,背靠阿尔卑斯山的余脉,面对宽阔的维内托平原,真是风水宝地。在舒展的意大利花园中,草地、花坛、雕像、喷泉成几何图形排开,中间是宽阔的白沙大道攀援而上,直至villa。
有意思的是,这些villa的开放时间都很有限,不是每天开,开的话也是上午两三小时,下午两三小时,要是没有赶对时间的话,就要吃闭门羹。按照网上搜来的时间表,我们刚好错过了开放时间。花园里没有人,四野静悄悄的。我们正在绝望,看着很矮的围墙,正在想是不是要做坏事再装好人。正想着,看到花园边上走过来一拨人。有门,他们能进,我们也能进。看他们从边上那个方向过来,我们也从边上抄过去。到跟前一看,切,前面的大门是给人看的,真正的大门在边上,从这里进去就可以,根本不用翻墙。嘘,还要保住了晚节。
进去先是佣人住的小楼,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古色古香的挺好看。一转弯就是主楼。室内只开放了中间一小块,当然,这也是装饰最华丽的一块。这里有威尼斯画家维罗尼斯最著名的壁画。这里不是宫廷或者教堂,壁画都是家常琐事,尽管是披着神话人物的外衣。否则在天神和圣人的注视下过日子,吃饭睡觉都不得自在。维罗尼斯按照惯例在壁画里画上了主人家中的人物,在一幅巨幅壁画中是哥哥丹尼尔,在天花上则巧妙地绘上了假栏杆,栏杆后是马克安东尼奥的妻子和孩子。在一堵普通的墙上,维罗尼斯还打趣地把一个佣人画上去,从门后探头探脑地伸出来,好像这里真有一扇门一样。维罗尼斯和Barbaro兄弟俩也是好朋友,据说他还对室外装饰有很大的影响,中段山墙上的华丽的雕饰确实不大符合帕拉迪奥的常规,有可能是出自维罗尼斯的手笔。
出来时看到一个老太太开着一辆红色的minivan进出,我以为就是这里的一个工作人员,老婆却认定她就是这里的主人。上前一问,果不其然,她还真就是这里的主人。Barbaro家族的男性后裔到18世纪后就断了,以后由女性后裔传下去,但不久就传不下去了,最后流入外族人手里,包括威尼斯最后一个大公Ludovico Manin的家族。十九世纪中叶后,Villa Barbaro陷入失修状态,直到1934年Giuseppe Vo老婆i di Masurata伯爵把它买了下来,开始系统地整修,恢复到了今天的样子。伯爵大人曾经做过墨索里尼的财政部长,创建了威尼斯电影节,但战后逃过了清算。现在的主人是他孙女,我们碰见的就是她。
女伯爵初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和气的老太太,胖胖的,英语说得很好。她现在做酒的生意,自家葡萄园里产酒,还到多伦多举办品酒和促销。说到因为开放时间的关系,我们没能进维琴察的圆厅里面,老太太忿忿不平地说,我的房子里面比他的好,为什么大家都到那里去?我们聊了一会,老太太还给我们一张名片,要我们以后再到意大利的时候,可以给她打电话。嗯,该琢磨一下,下次在这里住一晚才好……
Villa Barbaro外面,就是马克安东尼奥请帕拉迪奥设计的Tempietto Barbaro,也就是巴巴罗小教堂。帕拉迪奥在威尼斯也设计过教堂,其中Il Redontore还是Barbaro兄弟给介绍的。帕拉迪奥和所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师一样,十分心仪罗马万神庙那样的圆形平面,但威尼斯的教会还是比较传统,坚持要有一个拉丁十字形平面。马克安东尼奥比较随和,他对帕拉迪奥的圆形平面概念也很赞同,于是这成为帕拉迪奥少有的圆形平面的教堂,和文艺复兴建筑的先驱伯拉蒙蒂(Bramente)在罗马建造的划时代的Tempietto有异曲同工之妙。时近中午,教堂关门,我们只有在外面看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离开Villa Barbaro后,驱车赶路。沿着阿尔卑斯余脉行进,路上人车稀少。正是中午时分,人们都在午休。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看到一个小鸡毛店还开着,一家老小正围坐着大桌子打牌、喝酒,进去买了两个冰淇淋,继续赶路。看到路标指向Asolo,方向盘一转,就往Asolo去了。
Asolo是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说它名不见经传也不确切,这里是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最喜爱的地方,曾在这里住过很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英国旅游者常来。这个山腰上的小镇非常小,小巷小屋,小眉小眼,一切都是小巧玲珑。浓荫深巷中,时不时闪过一个豪宅深院,不知道里面的住家是什么来头。可惜,小镇太小了,连停车5分钟的地方都没有,绕了一阵被迷魂阵一样的小巷子绕晕了,GPS都晕了,等到终于绕出来了,也离得远了,再回进去很困难,只好作罢。
在维内托平原上,我们穿大路,走小巷。有时开进小镇人家背后的羊肠道里,要是在北美,这绝对是人家的back lane,但在维内托,这居然是有编号的公路。盘了许久,终于到了下一站:布兰塔运河边上的Villa Foscari。
布兰塔运河本来是维内托平原上的一条自然河流,出海口正对着威尼迪。威尼斯诸岛说是海岛,实际上和海湾里的冲积泥滩也差不多。为了在泥滩上造起威尼斯,威尼斯的建筑底下很多都用大木头打很深的桩子。但是木桩子之间的泥沙在河水的长期冲击下,容易造成侵蚀,后果很严重。于是威尼斯的人们把布兰塔河改道,从海湾的南面出海,避开威尼斯,布兰塔河也就此变成了布兰塔运河。
威尼斯从海上起家,行船是本份。有了运河,当然用水运与内陆联系。布兰塔运河曾相当繁忙,沿河的村落以农商为本,十分富庶。威尼斯的巨商富贾们也沿着运河建造了很多度假别墅,在闲暇之时逃避威尼斯的繁忙和噪杂。Villa Foscari是威尼斯过来第一座这样的别墅。
Foscari家族也是威尼斯的大户人家,Francesco Foscari是威尼斯最得民望的大公(Doge)之一。英国诗人拜伦专门为他写了一部历史小说《两个Foscari》(The Two Foscari),威尔弟根据拜伦的小说谱写了歌剧《I due Foscari》。Villa Foscari也是帕拉迪奥的手笔。不过帕拉迪奥在这里一反villa-farm的模式,而是更接近威尼斯豪宅。这是由主人的身份和房子的用途决定的,他们本来就不是地主,这里也不是管理田产的基地。Villa Foscari不再是横向展开的五段式,而是大体四方的立方体。特别的是,建筑的正面面向运河,而不是朝向陆地上的大路。这是因为主人通常从水上过来,繁忙的运河也是船来人往的地方,这一面自然成为主要立面。
建筑座落在高近三米的高台上,比帕拉迪奥常用的高台还要高差不多一倍。这是因为这里靠在水边,地下水位很高,没有办法造普通的地基。高耸的台基更加突出了建筑的高大,使神庙般的庄严效果倍加突出。帕拉迪奥没有用大理石之类的豪华建材,而是普通的砂岩,但材质的简朴并没有掩盖气势的恢宏,这是帕拉迪奥的另一个本事。正面虽然是帕拉迪奥常用的列柱加山墙的样式,但帕拉迪奥没有循惯例,从正面引下一道大楼梯,而是从两侧各引一道楼梯,好像一堆宽大的臂膀环抱一样。这一神来之笔不仅解决了巨大的正面楼梯对相对较小的主体建筑形成喧宾夺主,而且解决了又长又大的楼梯所必须的较长的引道的问题。大楼梯没有相应的引道,看起来像西装草鞋一样别扭。相对于Villa Emo和Villa Barbaro,Villa Foscari的地块并不很大,为了视觉效果,也不希望退离河岸太远,所以帕拉迪奥这么设计还有实用上的意义。楼梯的台阶本来是有石雕花栏的,但这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被征用,作为军医院。为了抬担架方便,栏杆都被拆除,成了现在的样子。没有了栏杆,还多了几分古朴的美。
Villa Forcari的辉煌和地点使它成为威尼斯权贵的最爱,法国国王亨利三世访问威尼斯的时候,曾在这里下榻。Foscari家族早早就离开了这里,villa流入他人之手。但Foscari家族的后人在1973年重新买回了villa,并开始整修。现在villa对外有限开放,开放时间很少,也只能跟着导游参观。
正因为如此,我们对能进入villa参观只抱一线希望。果不其然,好不容易找到时,吃了一个闭门羹。趴在大门只能看见里面的花园,建筑一角都看不到。正在失望地离开的时候,河上过来一艘旅游船。布兰塔运河现在已经不被用于商业性航运了,但两岸的美景使旅游船的生意很好,看来这一艘正在靠岸。奇迹出现了,大门打开了,里面的工作人员出来,引导游客进去。按说这是对旅游船游客专门开放,一般人还是不能进去。牛老婆一声令下,我们也跟着进去,我只有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份。当然,工作人员马上就弄清楚我们不是旅游船上的。她倒也开通,没有赶我们走,只是要我们补买门票。切,我还愁没有地方买门票呢!我们就是想进去,根本不是要赖票。买门票?没问题!
其实里面不如外观壮观。何Villa Barbaro相比,里面不大。又是一个十字形的平面,四“肩”是四个休息厅。看来Villa Barbaro的老太太说得对,维琴察的园厅里面估计也就是这个样子。墙上和天花上照例充满了华丽的壁画,依旧是Battista Franco和Giambattista Zelotti的手笔。年代久了,整修也不如前两个地方,褪色很厉害。比较特别的是,画上有一个神秘的忧郁女郎,她的来历不明。一种说法是她是这里的第一代Foscari的情妇,这个地方就是为她造的。被幽禁在这个远离威尼斯的繁华和情人的地方,不能不忧郁。所以这个villa也被称为Villa la Malcontenta,意为“忧郁女郎的villa”。
花园很简单,侧面的小花园还有一点几何图案的意思,背面的大花园就是一片大草地,周围一圈大树,就完了。不过帕拉迪奥在背立面上又玩了一笔邪的,他用砌石和门窗清楚地勾勒出内部的布局,好像X光照一样。这比现代功能主义的“形式服从功能”早了400年!
离开Villa Foscari,在河对岸品味河上过来时的情景。在垂柳依依和芳草萋萋中,Villa Foscari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美女,在你仔细打量的时候蓦然隐去,在你回头的时候又不甘寂寞地探出来。但是啊,但是,哥们不陪你玩了,还要赶路呢。
布兰塔运河像一条舒展的绿丝带一样在维内托的大地上蜿蜒,我们追随着这绿丝带,在运河两岸翻飞。运河上已经没有商船行走了。400年下来,运河淤塞严重,有些河段已经不能通航了。但在尚能通航的段落,旅游船还在悠闲地飘行。要是有钱有闲的话,坐船沿布兰特运河旅游真是不错呢,一路吃吃喝喝,观观风景,到了一个重要的villa就跳下来参观,参观完了继续走。通常当天可以从帕多瓦(Paduva)到威尼斯单程,或者反着走,然后坐旅游大巴回去。要不是正好碰上这么一班旅游船,我们也进不去Villa Foscari。
沿着运河往帕多瓦方向,不久就是小镇斯特拉(Stra),这里是运河另一端最重要的villa:Villa Pisani。Pisani家族是威尼斯的又一个重要家族,阿尔韦塞•皮萨尼在1735年当选为威尼斯大公(威尼斯的大公是选出来的,没有继承制,这是历史上最早的共和国之一),家族为了庆祝这一重要事件,也为了给新大公撑腰,在这里建造了这座巨大的villa。拿破仑打下意大利之后,这里在1807年被拿破仑买下,但他在这里只住过一晚,就送给养子,也是意大利的总督。萨沃伊王朝统一意大利后,这里便成王族的财产,但很快就交给了国家,作为博物馆。1934年,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第一次会见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和一般的villa不同,这里更像一个宫殿。更严格地说,一个模仿凡尔赛的宫殿。规模和豪华程度都不是一般villa所能比。建筑是18世纪流行的巴洛克风格,主体建筑是一个横的方角8字,宽大的正面里面实际上有两个内院,中间连结的部分是巨大的华丽舞厅,底层通过柱廊向两边的内院开放。阿尔韦塞是威尼斯的第114任大公,所以宫里有114个房间。老实说,沿着周边一圈走下来,都走晕了,根本记不住哪个房间是干什么的。事实上,皮萨尼家族早已离开了这里,这里的家具和摆设大多是后来从别的地方收罗过来的,只有壁画和雕饰还是原物。巴洛克壁画和雕饰自然金碧辉煌,很多出自威尼斯画家乔万尼•蒂耶波罗(Giovani Tiepolo)之手。但很多房间是到后来才完成装修的,壁画风格并不一致,有些已经是19世纪末、20世纪出类似Art Nouveau那样的简洁婉约风格了。
既然模仿凡尔赛,巨大的长方水池就必不可少。在大片的绿树绿草中,这么长长的一条水池还真有点凡尔赛的意思。水池这一端是横着的喷泉池,使整个水池像一个T形,在T形的两划交接的地方,是一个瀑布。有意思的是,这里正在成为意大利现代雕刻家Mimmo Paladino的展览场所,花园里陈列着很多他的作品。Paladino属于表现主义,虽然还是难说看懂他的作品,毕竟人还是一个人形,而不是抽象得不知所谓。水池里漂浮着很多Paladino的雕刻,特别的是,这些蜷缩起来侧躺在水面上的人物,一不小心还以为是飘在水上的浮尸。当然,雕刻家的心里可能不是浮尸的联想,而是静思、安详之类的美妙联想。草地上本来就有十八世纪的雕像,和Paladino的简约派现代雕像并列在一起,效果很奇特,大概这正是雕刻家的目的。
花园很大,水池底上巨大的建筑其实是一个马厩,但做得更凯旋门一样,外面就是小镇的街道了。花园侧面还有很大的地盘,有一个花房和植物园,一个迷宫,还有18、19世纪受英国花园影响的伪废墟之类的建筑小品。到这里来的家庭很多,看来是小孩喜欢玩的地方。也难怪,偌大的维内托,没有多少公共绿地,不到这里来玩,还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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